黑怕女孩

【1.黑怕女孩往事】

在谈论《黑怕女孩》之前，我倒想起了这么一件事。

那是2017年的年末。我当时还是广州女团1931的A&R制作人，每日看女孩们在练功房里训练，在录音室里帮她们配唱。那会儿，《创造101》还没有开播，还要等上一阵，这里的女孩们才会去那个bling bling的舞台上接受检阅（注：1931女团其中有5位成员参加了首届《创》）；但，那年夏天，《中国有嘻哈》已成为了一个现象级的节目。几乎是一夜之间的，女生们都开始戴上棒球帽、穿上oversized的衣服，连走路都是酷酷的样子。

就在此时，我的团员中，有一位叫做卫倩妮的女生，拉着我说：小樱老师，我想做一首自己的Hip Hop歌曲。请你帮我制作。

卫倩妮，前后分别加入1931女团、AIF女团。《创造营2020》学员

当她一次跟我说这事儿时，我几乎没有放在心上。想着，嗨，不就是小女孩看了几期综艺节目，做起了女rapper的白日梦嘛。不料，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这位女生交来的“申请书”：在一张A4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她的决心，她有多喜欢饶舌，她自己在平日女团训练外做了多少的练习，她自己偷偷写了多少的歌，诸如此类。

我实在拗不过，便让她把Demo发给我，一听，果真是练习时长两个月半的rapper爱好者，只有简单的押韵，却不见任何flow的变化，更谈不上歌词里意群的构思等。于是我把这demo发给了一位朋友，也是著名的女rapper，大包子老师——对，你没看错，就是本次《黑怕女孩》中实力超群的大魔王选手，江湖人称冷酷阿姨的大包子。大包子很耐心地给我发来了长达20分钟的语音指导，一点一点地从最基础的部分教起。女生喜出望外，她本就是大包子的歌迷，然后乐呵呵地回自己宿舍房间继续研究去了。

大包子DBZ，江湖人称“冷酷阿姨”，但其实是热心肠

虽然我们的女团第二年便因经营不善解散了，但卫倩妮同学还是非常倔强地，在那一年里自主发表了四首说唱单曲。后来，她重新加入了一个新的女团，经过了又两年的练习，得以参加《创造营2020》，但未能成团。而她的个人音乐人页面，其最新作品也定格在三年前，往后不再更新。

2021年，当我在看《黑怕女孩》的时候，我想起了妮妮倔强的眼神。我想：如果那时候有《黑怕女孩》这个节目，她也许不必只有“女团”、“爱豆”这一条路了。甚至说，会不会因为有了这个窗口，她会坚持玩饶舌，让自己的作品越来越好呢？

【2.女孩们的微博】

我知道，关于《黑怕女孩》这个节目，有不少杂音。

嘻哈圈里，把它当纯粹的竞演节目来看，会觉得这里头的rapper不够强；

所谓的“秀粉”，把它当《rapper 101》看，会觉得这里的女孩子不够“秀”；

会不会有人抱着看《乘风破浪的女rapper》的心态来的呢？估计也会……觉得小小的失望吧。

可是，《黑怕女孩》明明就是一个“以Hip Hop作为女孩们自我表达”的节目呀！这本来就不是一个比谁更快嘴、谁更符合“主流审美”，更不是来看“女孩们的战争与和平”的节目呀。

就黑怕这种体裁的音乐来说，自古以来就有“轻视女性”的传统。

Hip Hop最初的源头，不过是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小年轻们动嘴不动手的替代品，从街区小孩子们斗嘴的游戏发展而来，他们的女性观大概率等同于初中男生的水平——幼稚。在歌词里，动不动就会把女性描写成阻碍男性成功的重要因素，“别被那女人骗了”，“在我拼了命往上爬的时候拽我的后腿”等，强调男子气概、轻视女性，是黑怕的传统艺能。

所以，当一位女rapper要在男性主导的市场中获得一席之地时，她通常会采取攻击性的、傲慢的、反抗的、绝不向男性献媚的方式，把自己树立成一个头戴皇冠的女王形象，无论是欧美的Nicki Minaj、MIA或是我们的VAVA、万妮达，莫不如此。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们在成熟的嘻哈圈工业所听到的女性之声，都是这种脸谱化和极端化的产物。所谓女rapper的“女性视角”，其实是不是另一种“男性凝视”下的产物呢？

Nicki Minaj，当今全球女rapper代表

如果有这么多年轻的女生喜欢黑怕、并尝试着用自己稚嫩的笔触创作黑怕，且她们其实并没有从2PAC、Snoop Dogg、Dr.Dre等开始听黑怕，没有这么多黑怕传统艺能的背负，那么，我们何不放下对女rapper的这些固有评判标准，把重点放在倾听上，去听听到底这些年轻女孩在想些什么呢？

几个月前，我收到一叠资料，一位好友对我说：小樱，我们这有一位妹子要参加一档新节目，叫做《黑怕女孩》。她本来是我们的小爱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着玩黑怕，自己也写了一些歌，去面试也通过了。你帮我看看她的这些demo，能不能快速地给她优化一下。

不消说，又是一位练习时长两个月半的黑怕练习生。于是，我给了一些制作的参考和建议，比如要不要做成更drill一点更炸一点的啦，或者是做成现在嘻哈圈很流行的“摇歌”啦。我甚至出了一个馊主意，发了一些Ashnikko（一位美国的女rapper，外形炫酷，各种赛博朋克的打扮）的视频过去，说：要不，技巧不行的话，就在造型上下功夫吧。

Ashnikko，Z世代正当红的年轻女rapper

当我在看《黑怕女孩》第一期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位小女生——她的名字叫做彭乙航，是的，长着精致的脸蛋，爱豆范儿。彭乙航唱了一首《I'm not Barbie》，“谁准你强迫我接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随意dress me”，“我不想做个芭比，任人操控的芭比”，她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和她在Demo时的一模一样，青涩并带有一点笨拙，但，So What，她想说的已经在歌里都说完了，这就是她想要说的话。这就是黑怕女孩。

在《黑怕女孩》里，我听到的是没有被主流娱乐产业浸泡过、完全是出自她们这个年龄段自然的表达，有许多作品让我印象深刻。如王澳楠，她的《我妈妈让我好好学习》，以母女间的电话应答开场，“妈，我好像给腾讯一个节目选上了耶~哦，那你可以去腾讯工作了吗”，充满了幽默调侃的氛围，也把年轻人想在综艺节目中崭露头角的愿望和父母们认为更应该进大厂对比。这一代的年轻人，他们对于音乐梦想的态度和我们当年的“穷摇”一代当然不一样，他们既天真又理性，所以王澳楠才会写了“怕有人失望，可音乐在播放”，把她的矛盾展现给我们看；我最喜欢的一段则是“几年之后，会不会已经迁就，我在做着什么事还是也喜新恋旧；昨天晚上我翘了晚自习，在校园里面漫步，翘了晚自习就是不想回去写算数”，这种校园气息，属于年轻人对未来的憧憬与迷茫。

初舞台里，全都是这样无拘束的自我表达。Jinx周君怡的《听说你也想签我? 》表露的是女生们的自我审视，一首“年轻女孩娱乐圈指南”式的歌曲。在一档综艺节目中唱着，“用他们的ip，吞并着你的ip，合同一签就等着节目开机”，怎么看都有强烈的黑色幽默的意味。

另一位脏脏是让我眼前一亮的rapper，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布鲁克林》，“如果我身上长了wing，我一定穿过太平洋降落在布鲁克林，坐有Tattoo的地铁在个个街区穿行，重温das efx mv里面的场景”，以方言说唱的浓郁个人色彩，内心有着一颗OG心。我们以为年轻的女孩都不知道什么是黑怕，但脏脏用这首带有乌托邦美丽色彩的歌曲，告诉了我们她对Hip Hop有多热爱。

除了young girls之外，成名已久的老炮们也保持了她们的本色。大包子的《雪の咏女》是她最为拿手的东瀛风，醉生梦死下的物哀精神，她是中文黑怕中的紫式部，独此一家。还有老熟人叶晓粤，她是我们广东rapper里的骄傲，与她的制作人mossa一起担起潮汕说唱大旗，许多人是通过《中国新歌声第二季》认识的她。虽然她的这首《No One》被放到了正片外的舞台全记录里，但只要你听到她对自己痛快的剖析，“有人说她就算火过一阵子，也是遥远的2017，就算是有点小天赋，也跟她的姐妹VAVA不能比”，哪怕如此她依然要往前冲的心态，立即能被她的情绪感染。

即使是已被淘汰的姑娘们，像蜷花仕女，她的那首《不回信息你是死了么》，表面上像是女rapper经典的“狠批垃圾男”之传家宝，但在过程中又加入了大量的喜剧说唱的元素，其中一句“我可不只看了照片，她确实很美”更有一锤定音的反转感，高密度让人畅快。

无需否认这群黑怕女孩相比于男rapper在技巧上的劣势，我也看到了网络上不少人会质疑，“说唱的门槛真的这么低了吗”。作为从摇滚乐开始发家的我，也曾一度困惑于这个问题，这么多人涌进来搞黑怕了，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还是长谷川老师说的精辟。他说：“摇滚是个体，嘻哈是场域。”“摇滚乐是由天才牵引着整个乐界的一种形态。一旦天才不在了，整个乐界就停止了，下一个出现的天才，则不得不以和前人不同风格将摇滚乐向前推进（披头四、鲍勃·迪伦）。相对来看，嘻哈里被称作天才的音乐人较少，又或者说，乐迷所关注的是被称为嘻哈的‘场域=乐界’。有才能的人创造出的成果，会变成共有财产回馈给乐界。就算是跑在最前面的人跌倒了，因为他的成果会被回馈给最底层，整个乐届的水平就可以一直保持提升。”正是如此，决定了黑怕这种音乐的特殊性，它的低门槛、重表达恰恰给予了年轻女孩展示自我的空间。你无需成熟，也可以自由地说自己想说的话。长谷川有一个更精妙的比方：“摇滚是纯文学，嘻哈是推特。”

【3.群体、共鸣与游戏】

既然说到“嘻哈是推特”——好吧，翻译过来应该是“嘻哈是微博”，你可把流行音乐历史上的摇滚英雄视为个人的鸿篇巨著，但对于黑怕来说，首先是有了这么一个“场域”，每个rapper加入其中，听众们享受的是大家在这个“场域”中的你来我往。这也是嘻哈的社群化（community）如此突出的原因，扎根于地方主义，相同价值观的人们向着同一个场所聚集，便也形成了所谓的帮派文化、厂牌文化。

很好玩的是，《黑怕女孩》在个人初亮相后，便开始以临时厂牌形式进行集结。从第二期开始，便是让人耳目一新的厂牌战形式呈现。我知道，有不少观众会简单粗暴地把这理解为综艺节目的套路，“这不就是女团么”，“又是浪姐的那一套嘛”，等等。但你只要是熟悉真正的黑怕文化，你了解嘻哈的起源、以及上述的“社群化”，便知道这是水到渠成之事。在我的印象里，古今中外似乎都没有纯女子的说唱厂牌，过往顶多是女rapper们的cypher（说唱接力）。如果一个说唱厂牌下，全都是女rapper组成，会是怎么样子？“说唱是以让群体里所有人都能产生共鸣的话题为题目来相互比试谁发挥得更好的游戏”，“群体”和“共鸣”是贯穿HipHop的关键词，那在这些女rapper的群体里如何把个体表达转化成集体共鸣？这便是《黑怕女孩》在最近的两期里面呈现的东西。

第二期的开头，节目组设置了一百多条“杂音”，让选手挑出一个最认同或最反对的作为主题，以此作为合作曲目。以“偏见”作为命题切入，然后去获得群体共鸣，这是很黑怕的赛制设定。我们便开始看到了各厂牌开始各显神通，各厂牌成员们如何围绕同一个目标努力，在完成团队KPI的时候也展现出个人的能力，这是女生们一起搞事业的样子。

像Jinx周厂牌的主题是“你有被讨厌的勇气吗”，她们的《Speak Easy》是歌如其名的轻松愉悦，任由他人投来的敌意目光。如果你还记得初舞台时她们的模样，Jinx周是很冲的，卡西恩Cacien则是偏软的，在这首歌里，为了传递出take easy的概念，全员都往卡西恩身上靠拢，尤其是副歌部分，那种带着甜蜜粉色幻想、公主之梦的美好，你看，女rapper们已经开始在协作了有没有！

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小天所在厂牌，对于“你越喜爱我越可爱”的主题，再加上吉田凜音这种颜值担当，你以为她们肯定全员PLMM要走可爱路线，不料却《泡泡》是这一期节目里最硬朗、flow最复杂、各成员最炫技的舞台。当大家都认为她们要真的趁机整一个《创》时，她们大声地告诉你：强者不屑谄媚。

叶晓粤的厂牌New Store的主题是“你在教我做事？”，这非常符合她们这一伙的作风。除了晓粤之外，无论是适应了镜头的林凡，还是脏脏与冲天小火箭，她们是舞台表现力最强的一队，当她们理直气壮地去讲出“道德绑架不了我，但能绑架双引号的star”，舞台效果拉满。

节目到了第三期，你肉眼可见地看到女孩们更了解彼此，哪怕是临时厂牌，作品的向心力也变得更强了。最打到我的是《第一次长大》，成长是女孩们永恒的主题，以简单的钢琴和弦做beat，真挚有力的副歌，写出了不仅是女孩们、面向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共鸣。这其中我最喜欢的是Rarpid望江晴的部分，在初舞台时，她致敬张桂梅校长的《余光》，便让我记住了她的名字，作为一个女孩的父亲，当我听到《第一次长大》里她唱着，“第一次做母亲，穷极一生学习，可还没来得及，就要学着怎么送你远行”，想到我的女儿越长越高、跑得越来越快的背影，更深感黑怕女孩的不易。

由曾轶可指导的《1921-2021》是这一期的重头戏，要处理这样的大题材，如何能够把时代风云变迁与个人际遇结合，大时代与小时代并行，需要相当高的技巧。除了叶晓粤、脏脏两位依然王炸的表现，我还看到了李唯CeiYai的精彩发挥，她巧妙地把当下选手们所处的境遇融入歌里，一语双关，提醒大家，“若思维跟不上时代的变迁，下秒的命运面临淘汰”，同样把大国与小我结合，“城市冰冷浇不灭火热精神 Just trust yourself，随便听下奉劝，坚定信念 Just trust yourself”，让个人笃定的信念感去承接庞大叙事，她也许并没有脏脏那种虎虎生风的表演风格，但这恰是我所期望看到的，在《黑怕女孩》中，女孩们一起干事业的样子。

【4.尾声】

就在前几天，那位朋友刚好问我：怎样，看了《黑怕女孩》没有，彭乙航如何？晚些要不要看看，我们能干些什么？我又想起了她的那首歌：

畸形审美全部丢掉

条条框框标签全部丢掉

操控者控制欲全部丢掉

除我之外的她们全部丢掉

对万物保有防备人生首先是real me

向左向右转全都取决我自己

能干些什么呢？那就问她自己想干什么，我们再支持她、配合她吧。

加油，黑怕女孩们。